刁民
父亲退休前，在一家超市的电器柜台做理货员，职位微末、工资微薄，很不起眼。我自己上班、成家后，家里的经济条件有所改善，愈发觉得父亲上班是在打发时间，可有可无，也从没去过他们超市。
有一次，我带着儿子去父亲那里买电器，惊讶地发现诺大的超市二楼，似乎所有柜台的人都在注视着我，半熟不熟地冲我点头或者微笑。没等我开口问，就有人主动去仓库把正在听MP3的父亲拉出来，“啧啧，老邹，你儿子来买东西了，长得真像你！”，我这才意识到，不是大家认得我，而是父亲有个好人缘。他一早就在超市扩散了我要来买东西的消息，加上我俩雷同的长相，一进门就被盯上了。一个身着西服套裙女员工友好地往我儿子手里塞了一杯鲜榨西瓜汁，我还没反应过来，她就匆匆跑开了。电器柜台的销售员对我也是无比热情，不用多说，主动奉上底价，加送赠品，还顺带一通“有出息、好刮气”之类的夸赞。我受宠若惊，问父亲刚才是谁送了西瓜汁，他淡淡告诉我，是副店长送的，今天店长不在。
我买完东西离开时，实在觉得愧对大家的注视和微笑，绕场一周，跟每个柜台的“熟人”打了招呼，才心怀忐忑地离开了超市，驾车离开停车场时，没想到父亲已经在出口处跟保安聊天了，看到我的车过来，保安打开栅栏冲我摆手，让我不缴费直接通行。
我惊讶到几乎是逃走的，不明白一个躲在仓库里听音乐的慵懒理货员，人气如此高涨，是怎么做到的。
其实父亲的办法很简单，就是让自己成为这个小圈子里有用的人，他年轻时自学成了小有名气的汽车修理工，年纪大了改行维修电器，一般的小家电故障手到病除，即使大毛病也能鼓捣出个子丑寅卯。
而父亲的超市地处武汉相对落后地区，穷山恶水出刁民，他们电器柜台售后纠纷特别多。除了实实在在的故障之外，很多时候是使用不当，甚至是不会用引发的纠纷。有一年，某个蛮横的顾客春天买了空调，用过了夏天和冬天，第二年春天非要来退货，且没有什么正当理由，闹得很凶。店面领导息事宁人，退钱退货，但是暗暗叫苦不迭。
这种头疼的事情一多，父亲的维修手艺就显山露水了，往往顾客拿着有问题的电器来扯皮，冲突还没起来，故障就解决了。有的电器品牌销售员不专业，遇到问题自己也处理不了，父亲也会伸出援手帮助化解。顾客满意，店面领导开心，销售员工感激，连品牌供货商有时也送点锅碗瓢盆意思一下。更有甚者，周边的居民拿着烧坏的电水壶来柜台找我爸帮忙维修。久而久之，父亲成了超市的“自由人”，自带人气不说，我去了也跟着沾光。
接上篇，
诚如池莉所说，“没有低贱的事，只有低贱的人”，父亲的踏实和肯干是他略微改变生存状态的法宝，他出自穷山恶水，没有做刁民。佛语云“众生平等”，第一层意思是不能看轻了小人物的骨头架子，反过来说，也没必要高估了“肉食者”的精神节操。
我还在上班时，常年和吃公家饭的人打交道。许多人不缺乏学历、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，但是待人接物、患得患失时，却并不比城乡结合部的居民更高贵。我亲眼看到过大领导的秘书聚餐时，趁大家还没上桌开席偷偷抢鸡腿吃，还有自称是“三高”人士的副教授（自称是高学历高智商高社会地位的江汉大学副教授，不是糖尿病心血管病人），教唆老公薅社会主义羊毛，把单位的新键盘鼠标偷回家用。还有上级单位的会计给下级单位结账打款前，搭售一份私人的安利订单等等，各种难看的吃相不一而足。
倒腾玩具之后，和人面对面打交道特别多，最后都会落实到价格和买卖关系上，只要见诸真金白银，个人的真实态度就会显露。我常与起初的顾客、后来的朋友吹嘘说，我看人比你们准，因为我能见到别人得失面前的权衡与选择。
我曾经有一个医生客户，彼此聊得十分投机，每次出手买东西我也是慷慨给予优惠和赠品，但是慢慢我发现，医生有时会红口白牙愣要东西，美其名曰是替我处理闲置的废品，我多少有些不快，但是也尽量去满足。有一回医生买了个数码产品，用了一两个月，疑心东西有故障，却又拿不准，跟我抱怨说她快要被逼疯了，要得抑郁症了。我给她详细讲解了一些处理方法，医生说你以为我没文化么，我和我丈夫都是高学历。我只好说你寄给我，坏了保修，大不了退钱退货。扭捏了几天东西寄给了我，我检查了一个星期，没发现有任何问题，还给了医生。又过了几个月，医生跟我说她要得神经病了，还是疑心有问题，但又说不清楚，我只好说我退钱给你吧，免得真疯了三百块钱治不好，医生又说她觉得这样不好，对我不公平。就这样来来回回拉锯了小半年，有一天医生跟我说她决定要退货了。我心说，你不是高学历么，难道不懂得打售后电话，拖了半年找我退钱，这跟我爸那里的顾客又有多大区别呢？但我什么也没说，原款退回。后来我再也不肯开口跟医生说话，她最近还在留言追问，怎么不理我了？
我跟医生讲人情的时候，她其实讲的是赠品，但是触及到金钱，人情不值三百块。
类似的事情还有，一位某设计院的顾客，交流中带着浓浓的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的优越感，但是谈价格、拿礼品也从不手软。她两次找我“维权”，也很有意思。
一次是她认为刚买的耳机有问题，按照说明书上标称的电池续航时间等等，逐字逐句精确到小时跟我抠字眼，我做了解释觉得是隔靴搔痒，于是立刻微信退款，但是她没收钱，过了几天又来找我谈判，我立刻又退款，她又不肯收，而是醉心于抱怨，字里行间有一种抓到了骗子，希望我为质量问题鞠躬作揖求她原谅的纠缠和快感。过了小半年，她老公又来找我讨说法，我只好耐心地解释，贵夫人两次拒绝了我的退款，我只是一个卖家，担负的是有限责任，在售卖初期承担退换责任是本分，时隔半年，最合理途径是找售后，售后电话就在包装盒上。
那位老公表示对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，只知道是老婆给他一个坏耳机，要他来维权。
前几天，这位大设计师又找到我，说之前使用了快八个月的榨汁杯有问题，我心说这些高学历人才已经无限接近我父亲那里，一年后退空调的刁民了。我说你找售后啊，两年保修呢，她说找不到啊，你给我去查。我实在觉得纠缠，直接退钱给她，心想看你好不好意思收吧，收了这件事就了了，可我也能就此为素材写一篇东西了。设计师大方地收了钱，回我一个“谢谢”的狗头图标，也不提把坏东西寄给我的事就拉倒了。
我本以为这件事就此打住了，没想到设计师的同事第二天也跑出来维权，说的话，字里行间的意思也是冲着退钱去的。设计师收了钱以后，并不觉得自己捡了便宜有点脸红心虚，反而以此为荣，跟同事去吹嘘，真是出人意料。
这篇文章的后半段，写起来异常艰难，原因在于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无辜的，我是一个售卖者，与这些事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，但用文字绘声绘色地描述，对顾客横加指责其实是有失偏颇的。
更深层次的痛苦，其实来源于自身的分别心。我默认刁民来自于穷山恶水，预设认为受过良好教育，有着光洁社会经济外衣的人，更愿意尊重彼此的合理利益。真正的不卑不亢应该是内心的自我观照与矫正，而不是有失公平的人设和预判，我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上令人尴尬的人和事，但是我更应该有一颗欣然接受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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